作者|盛松成姜玉龙“盛松成是中国人民银行调查统计司原司长；江是中国人民银行上海总部；玉龙是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
文章|本文将发表在2019年第15期《中国金融》。
美国时间7月2日下午，美国众议院金融服务委员会致信扎克伯格等脸书高管，要求他们立即停止数字货币项目Libra和数字钱包Calibra的所有工作。这已经不是数字货币第一次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了，对于数字货币的未来还是众说纷纭。
比特币曾经风靡一时。当时有人认为它的出现是对现行货币体系的巨大挑战，甚至有人称之为“未来的黄金”。早在2013年底，作者就明确表示，虚拟货币(包括民间数字货币)本质上不是货币，不可能取代主权货币(详见盛松成等，《虚拟货币本质上不是货币——以比特币为例》，《中国金融》，2014年第1期)。盛松成等：《货币非国家化理念与比特币的乌托邦》，《中国金融》，2014年第7期)。随着时间的推移，虚拟货币的非货币性逐渐被人们所认识。最近受到广泛关注的Libra，不同于其他加密货币或稳定货币，有应用场景，但其发行机制决定了Libra很难作为真正的货币存在。
自2009年比特币问世以来，民间数字货币经历了近十年的创新发展，数字货币，央行也在研究。Libra的出现甚至引发了人们对数字货币全球化趋势的思考。在吸收新技术的同时，我们应该深入研究新技术如何影响货币发行、货币流通、货币稳定和金融稳定，仔细考虑其潜在影响，并特别关注技术与制度之间的互动。货币体系的演变和金融体系的形成不可能一蹴而就。要采用真正意义上的数字货币，所需的制度变革可能是巨大的。数字货币要想成为人类货币发展史上新的里程碑，不可能只是纸币的电子化。
天秤很难作为真正的货币存在。从货币发展史来看，货币有两次革命性的变化，即实物货币和现代信用货币。实物货币的特点是内在价值，它以自身的价值来衡量商品的价值，充当商品交换的媒介。现代信用货币体系与国家和现代经济社会组织紧密相连。国家发行的国家本位货币是以国家信用为支撑的，背后是全社会的财富和交易的商品。国家根据全社会商品生产和交易的需要，发行本币，通过法律保障本币的流通，并通过中央调节机制维持本币的币值稳定，从而维持现代信用货币体系的正常运行。即使技术进步，单一的纸币发展到电子货币等各种形式，仍然是国家信用的背书，这是最根本的基础。
相反，私人创造和发行的数字货币并不是真正的货币。因为私人数字货币没有国家信用的支持，不能作为商品交易媒介广泛使用，不是真正的货币，缺乏中央调节机制，不适合现代信用货币体系。所以民间数字货币的普遍价格波动很大。
虽然天秤与一篮子法币挂钩，看似解决了价格波动大的问题，但依然改变不了它不是货币的本质。其中一个核心问题是，天秤仍然没有国家信用支持，没有中央调节机制，其币值如何稳定令人怀疑。目前，虽然Libra正在积极寻求与监管部门的合作，比如接受反洗钱监管，可能将储备资产存入央行，以解决Libra的储备安全问题，但毕竟Libr
从另一个角度看，天秤似乎是一种盯住固定汇率的开放经济货币，类似于港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为了维持这一体系，香港基础货币的发行(负债)，涵盖流量和存量，需要有足额的美元支持(多年来资产一直维持在基础货币的110%左右)。除了全额美元支持，香港的外汇储备也很充裕。2019年5月，外汇储备是基础货币的两倍多。这些资产支持和储备主要在港元走软时发挥作用，可以保证香港金融管理局(以下简称香港金管局)有足够的外汇买入港元。这可以让市场相信，HKMA有能力抵御货币投机和管理资本流动。在这个过程中，汇率保持不变的条件之一是，HKMA通过调整货币供应量引发利率波动，从而缓解或抵消资本流动。因此，港元利率往往波动很大。利率过度波动不利于经济和金融运行，因此HKMA设立了贴现窗口工具来减少利率波动。
香港的联系汇率制度经受住了几次危机。从运行机制上看，得益于大宗商品价格的灵活调整、稳健的银行业、政府的审慎理财和充足的外汇储备。在这种情况下，HKMA有必要继续干预市场，给予市场信心。可以说，如果天秤的应用环境不具备这些经济金融基础、制度和控制措施，天秤协会能否维持天秤价值的稳定和抵御投机冲击是值得怀疑的。
综上所述，从货币的演变来看，货币的本质是广泛充当商品交易媒介。要被社会广泛接受，必须有实物或信用支持。随着社会的发展，货币的外延在不断扩大，形态也在不断演变。从实物黄金到纸黄金，再到国家信用支持的本币(从纸币到活期存款，从央行货币发行到商业银行信用创造)，都是自然形成的货币。而数字货币虽然是技术创造的支付工具，但能否成为货币史上的又一次革命性变革和新的里程碑值得怀疑。
天秤座会影响货币主权、金融稳定、货币政策和金融监管。在过去加密货币的基础上，Libra有两个改进：一是可以避免币值大幅波动，成为投机工具；第二，天秤座满足跨境支付的需求。具体来说，一方面，Libra是完全抵押的，其储备资产以多种主要货币持有(如美元、欧元、英镑、日元等。)以及以其计价的低风险高流动性证券(如国债)，这就保证了天秤座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内在价值。而且占主导地位的脸书是一个社交网络，拥有全球超过四分之一的注册用户，所以Libra比其他加密货币有更现实的应用场景。这增加了Libra成为有效支付手段的可能性，而不是在应用场景缺失的情况下成为投机工具。另一方面，目前跨境支付主要依靠SWIFT系统，通过银行转账进行。费率高，难以服务金融设施不完善的国家和地区。然而，Libra可以利用区块链技术轻松完成跨境交易，打破地区和银行的限制。
即便如此，Libra仍然面临着来自各个国家、各个方面的监管问题，具体体现在货币主权、金融稳定、货币政策、金融监管等方面。
第一，天秤会影响非储备货币国家的货币主权。一方面，由于Libra可以轻松进行跨境支付，服务消费者，甚至无需支付利息，Libra将吸引全球资本流入，Libra储备资产相应增加，这使得国际货币体系进一步向Libra储备货币集中。另一方面，由于Libra的跨境资本流动不受限制，可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支付和交易，这意味着非储备货币国家可以随意使用Libra进行支付，这将影响非储备货币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货币主权。就中国而言，目前资本账户还没有完全开放，人民币国际化还在过程中，如何防御天秤带来的冲击，亟待关注。特别是Libra和点对点支付的加密特性，可以绕过资本管制，削弱跨境资本监管的有效性，同时加剧跨境资本流动的冲击。
第二，天秤座缺乏透明稳定的运行机制，威胁财务稳定。天秤座有足够的储备资产可以赎回吗？与其他稳定货币一样，Libra仍然面临来自发行方的信用风险，因为其货币稳定性取决于发行方严格执行全额抵押贷款的安排并妥善管理储备资产。此外，天秤座松散的管理机制也很难保证在天秤座面临信任危机时有妥善的应对方案。
从更深的层面来看，可以以实物货币到信用货币的变化历史为镜，可以把天秤储备当做最初的黄金。天秤座是一种流通的“纸币”，以全额黄金作为抵押品发行。虽然Libra目前发行有100%准备金支持，但也只是在“央行”层面发行。未来，如果商业银行发行以Libra为抵押的标准储蓄存单“Libra存款”，且也可用于支付，那么Libra存款将随Libra流通(此时Libra发行总量不变)。如果商业银行开始创造货币，天秤座存款将大幅增加。此时，虽然天秤座的发行量和储备资产规模可能不变，但货币供应量(天秤座天秤座存款)会增加。一旦出现大量赎回，Libra的储备资产不足以支付所有货币，因此会出现挤兑和破产，对金融稳定构成威胁。
另一方面，天秤座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则来描述它的运行机制。天秤座储备资产的币种、形式、调整频率、储备投资方式都没有明确说明。是保持固定的货币篮子还是保持币值稳定的货币篮子？两种方法的结果明显不同。例如，当篮子保持固定时，如果储备篮子中的货币A大幅贬值，Libra的价格也会下降，一些投资者会将Libra兑换成货币B，为了满足兑换需求，Libra Association会出售部分储备资产，转换成B货币，这可能会进一步加大A货币的贬值。
如果篮子价格稳定，那么天秤协会需要卖出价格较高的货币，买入价格较低的货币，发挥稳定器的作用。如果这样的交易量足够大，储备资产中的货币联系就会加强。这是一种“央行”干预。但如果干预规则不明确，目标不明确，就会影响社会的信任和理解，从而降低天秤的接受度。一旦发生信用危机，就会影响金融稳定。
第三，天秤会削弱货币政策的有效性，扰乱经济调整周期。一方面，天秤座会分流和替代部分主权货币的使用，与主权货币形成权衡关系。随着Libra的使用越来越多，主权货币的使用会逐渐减少，这会降低主权货币的流通速度和货币乘数，削弱货币当局对主权货币的控制，影响货币政策的有效性，扭曲货币政策的传导机制。这种影响会发生在天秤流通的所有国家，而不仅仅是储备货币国家。
另一方面，天秤的储备资产会影响金融市场，可能产生与货币政策意图相反的结果。当Libra的发行量不断增加时，它将增加储备货币的存款和低风险债券的投资，这将重塑全球资产配置。结果，全球资本从其他国家(发展中国家)流出，流入储备货币和相关资产。这将压低储备货币利率，从而削弱储备货币国家收紧货币政策的效果。同时可能削弱非储备货币国家(尤其是资本流动相对自由的国家)宽松货币政策的效果。相反，当天秤需求下降时，资金会流出储备货币，导致储备货币利率上升，从而削弱储备货币国家宽松货币政策的效果。同时，也可能削弱非储备货币国家收紧货币政策的效果。这些都会影响货币政策的有效性，也会扰乱不同国家的经济周期调整。
第四，天秤座加大了金融监管的难度。一方面，天秤可能成为逃避资本管控和监管的工具。由于私人数字货币具有匿名交易和资金跨国自由流动的特点，一些市场参与者利用私人数字货币逃避资本管制，进行“灰色”经济收支，增加了监管难度。
另一方面，天秤座市场参与者几乎不受监管，用户资金安全得不到保障，交易不透明，因此可能出现欺诈、盗窃、诈骗等行为。这不仅使消费者的权益缺乏保障，也增加了监管部门调查取证的难度。
从天秤座的角度看全球统一货币的问题。天秤座之所以受到广泛关注，除了对监管和金融稳定的担忧，还引发了货币领域的新话题。有人认为天秤是人类进化成全球统一货币形态的一种尝试。但如果无国界天秤要成为新的全球支付方式，就意味着要参与主权国家法币的国际竞争。统一的全球货币从根本上与现有的主权货币(背后有主权国家)竞争，这是Libra成为世界货币的一大障碍。
第一，技术可以促进货币体系的改革，但不能代替货币体系本身。货币政策和去中心化是数字货币的悖论。数字货币似乎存在这样一个悖论：一方面，人们寄希望于去中心化的技术和数量限制，以保证数字货币价值的稳定；另一方面，国家依靠货币政策来调节经济运行，这恰恰需要集中的制度安排。到目前为止，所谓的“数字货币”似乎无法兼顾人们对货币稳定的追求和对货币政策的需求。这种悖论意味着人们不得不在追求货币稳定和利用货币政策调节经济之间做出选择。
目前Libra等数字货币的流通框架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这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还关系到货币体系的演进和规则的制定。比如中国进入数字货币后，货币政策和宏观调控将如何实施？利率和汇率将如何确定？货币政策如何影响物价、就业和经济增长？这些问题很难单从技术层面来回答和解决。
第二，在可预见的未来，主权国家不会放弃货币政策。货币政策是目前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主要经济政策之一，任何一个国家的经济都离不开货币政策的调整。货币政策运用的最基本条件是中央银行垄断货币发行权，从而可以调节利率、汇率、物价、就业和经济增长。如果天秤被广泛使用，它的第一个挑战就是美元。美国国会已经致信脸书高管(以及即将举行的听证会)，表明Libra项目将影响美国的货币政策和美元的国际地位。这是一个不协调的矛盾赌注
即使数字货币被广泛使用，货币生成机制和货币供给仍需调整。中央银行的货币发行和货币政策在现代经济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目前的世界格局恐怕难以支撑一个全球性央行的运作。事实上，我们正在经历的是全球化的停滞甚至逆转。
第三，全球统一货币如何适应宏观经济周期不同步、主要国家宏观调控政策需求不同步等区域差异？Libra并不是第一次尝试统一货币形式。早在20世纪60年代，蒙代尔就提出了“最优货币区”理论。该理论指出，每个国家传统上都保持着自己独立的货币，但这未必是最有效的经济安排，尤其是在国家间要素资源流动性更大、经济结构相似、商品市场高度一体化、金融和资本市场高度一体化、通胀水平相似的情况下，统一的货币会带来更大的好处，如降低交易成本、获得生产规模经济、促进贸易和投资等。欧元区是基于这一理论的最佳实践，但统一货币和非统一金融给欧洲带来了很多问题。即便如此，在欧元区，实现更大范围的经济同步将更加困难，甚至不可能。
总而言之，天秤很难成为真正的货币，对当前的货币主权、金融稳定、货币政策和金融监管都会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我们应该充分认识数字货币带来的冲击和机遇，理性思考先进技术与经济体制的关系。在吸收新技术的同时，要进行深入研究，充分论证新技术如何影响货币发行、货币生成机制、金融稳定和币值稳定，使新技术服务于货币政策的有效实施，更好地支持实体经济和防范金融风险。
(本文仅反映作者观点，不代表其任职单位的意见)